從此始感到成人的寂寞,
更喜歡夢中道路的迷離。
「燕泥集」中有一篇以這樣兩行收尾的短詩。那彷彿是我的情感的界石,從它我帶著零落的盛夏的記憶走入了一個荒涼的季節。那篇詩裡的意象的構成基於一次悲哀的經驗。那年我回到我的生長地去。像探訪一個舊日的友人似地獨自走進了我童年的王國o一個柏樹林子。在那枝葉覆蔭之下有著青草地。有著莊嚴的墳墓,白色的山羊,草蟲的鳴聲和翅膀,有著我孩提時的足跡和歡笑和恐懼--那時我獨自走進那林子的深處便感到恐懼,一種對於闊大的神秘感覺;但現在,那些巨人似的古木謙遜地低下頭了,那壓在我幼小的心靈上的影子煙霧一樣消散了,「在我帶異鄉塵土的足下」這昔日的王國「可悲泣的小」。我癡立了一會兒。我嘆息我喪失許多可珍貴的東西。一直到我重又回到這個沙漠地方來,我才覺得我像印度王子出遊,多領悟了一些人生;或者像食了智慧之果而被淪謫的亞當,我失掉了我的伊甸但並不追悔。從此我不復是一個望著天上的星星做夢的人。
我曾有過一段多麼熱心寫詩的時間雖說多麼短促。我傾聽著一些飄忽的心靈的語言。我捕捉著一些在剎那間閃出金光的意象。我最大的快樂或酸辛在於一個嶄新的文字建築的完成或失敗。這種寂寞中的工作竟成了我的癖好,我不追問是一陣什麼風吹著我,在我的空虛裡鼓弄出似乎悅耳的聲音。我也不反省是何等偶然的遭遇使我開始了抒情的寫作。
我們幼時喜歡收藏許多小小的玩具,一個古銅錢,一枚貝殼,一串從舊宮燈上掉下來的珠子,等到我們長大了則更願意在自己的庭園裡親自用手栽植一些珍異的芬芳的花草。
書籍,我親密的朋友,它第一次走進我的玩具中間是以故事的形式。漸漸地在那些情節和人物之外我能欣賞文字本身的優美了。我能讀許多另外的書了。我驚訝,玩味,而且沉迷於文字的彩色,圖案,典故的組織,含意的幽深和豐富。在一座小樓上,在簌簌的松濤聲裡,在靜靜的長晝或者在燈光前,我自己翻讀著破舊的大木箱裡的書籍,像尋找著適合口味的食物。
一個新環境的變換使我忘記了我那些寂寞的家居中的伴侶。我過了一年半的放縱的學校生活。直到一個波浪把我送到異鄉的荒城中,我才重獲得了我的平靜,過分早熟地甘心讓自已關閉在孤獨裡。我不向那些十五六歲的同輩孩子展開我的友誼和快樂和悲哀,卻又重讀看許多書,讀得我的臉變成蒼白。這時我才算接觸到新文學。我常常獨自走到頹圮的城堞上去聽著流向黃昏的愛鬱的江濤,或者深夜坐在小屋子裡聽著簷間的殘滴,然後在一本秘藏的小手冊上以早期流行的形式寫下我那些幼稚的感情,零碎的思想。
之後我在一個荒涼的海濱住了一年。闊大的天空與新鮮的氣息並沒有給我什麼益處。我像一棵托根在磽薄地方的樹子,沒有陽光,沒有雨露,而我小小的驕傲的枝葉反阻礙了自己的生長。
衰落的北方的舊都成為我的第二鄉土,在那寒冷的氣候和沙漠似的乾涸裡我卻堅忍地長起來了,開了憔悴的花朵。假若這數載光陰過度在別的地方我不知會結出何種果實。但那無雲的藍天,那鴿笛,那在夕陽裡閃耀著凋殘的華麗的宮闕確曾使我作過很多的夢。
Oh dream how sweet,too sweet,too bittersweet
Whose wakening should hane been in Paradise(註)
我那時溫柔而多感多讀著克利斯丁娜.喬治娜.羅塞諦和阿爾弗烈.丁尼生的詩。一種悠揚的俚俗的音樂迥盪在我心裡。我曾在一日夜間以百餘行寫出一個流利的平庸的故事,博得一位朋友稱許它的音節,又一位朋友從遙遠的南方致我以過分的讚賞。那種未成格調的歌繼續了半年。那些脆薄的早落的黃葉只能在爐火裡發出一次光亮。直到一個夏天,一個鬱熱的多雨的季節帶看一陣奇異的風撫摩我,搖撼我,摧折我,最後給我留下一片又淒清又艷麗的秋光。我才像一塊經過了磨琢的璞玉發出自已的光輝,在我自己的心靈裡聽到了自然流露的真純的音籟。陰影一樣壓在我身上的那些十九世紀的浮跨的情感變為寧靜,透明了,我彷彿呼吸看一種新的空氣流。一種新的柔和,新的美麗。當清晨,當星夜,我獨自憑倚在長長的白石橋上,躑躅在槐蔭下,或者冥坐幽暗的小窗前。常有一些微妙的感覺突然浮起又隱去。我又開始推敲吟哦了。這才算是我的真正的開始。然而我沒有天賦的匠心和忍耐,從這開始便清楚我許多小小建築的傾斜,坍倒,不值一顧。我自知是一道源頭枯窘的溪水,不會有什麼壯觀的波瀾,而且隨時都可乾涸。我僅僅希望制作一些娛悅自己的玩具。這時我讀著晚唐五代時期的那些精緻的冶豔的詩詞,蠱惑於那種憔悴的紅顏上的撫媚,又在幾位班納斯派以後的法蘭西詩人的篇什中找到了一種同樣的迷醉。
「燕泥集」中的第一輯便是這期間內的制作的殘留。原有的篇什在這三倍以上。這一段短促的日子我頗珍惜,因為我作了許多好夢。
此後我便越過了一個界石,從它帶著零落的盛夏的記憶走入荒涼的季節裡。
當我從一次出遊回到這北方大城,天空在我眼裡變了顏色,它再不能引起我想像一些遙遠的溫柔的東西。我垂下了翅膀。我發出一些「絕望的姿勢,絕望的叫喊」。我讀著一些現代英美詩人的詩。我聽著啄木鳥的聲音,聽著更柝,而當我徘徊在那重門鎖閉的廢宮外,我彷彿聽見了低咽的哭泣。我不知發自那些被禁錮的幽靈還是發自我的心裡。
在這陰暗的一年裡我另外雕琢出一些短短的散文,我覺得那種不分行的抒寫更適宜於表達我的鬱結與頹廢。然而我仍末忘情於這侍奉了許久的女神。我仍想從一條道路返同到昔日的寧靜、透明。我凝著忍耐繼續寫了一點。但愈覺枯窘。我沉默著過了整整一年。假若我重又開始,不知是一種使我自已如何驚訝的歌唱。
有一次我指看溫庭筠的四句詩給一位朋友看:
楚水悠悠流如馬,
恨紫愁紅滿平野。
野土千年怨不平,
至今燒作鴛鴦瓦。
我說我喜歡,他卻說沒有什麼好。當時我很覺寂寞。後來我才明白我和那位朋友實在有一點分歧。他是一個深思的人。他要在那空幻的光影裡尋一份意義;我呢,我從童時翻讀著那小樓上的木箱裡的書籍以來便墜入了文字魔障。我喜歡那種錘鍊,那種色彩的配合,那種鏡花水月。我喜歡讀一些唐人的絕句。那譬如一微笑,一揮手,縱然表達著意思但我欣賞的卻是姿態。
我自已的寫作也帶有這種傾向。我不是從一個概念的閃動去尋找它的形體,浮現我心靈裡的原來就是一些顏色,一些圖案。
用我們的口語去表現那些顏色,那些圖案,真費了我不少苦澀的推敲。我從陳舊的詩文裡選擇看一些可以重新燃燒的字。使用著一些可以引起新的聯想的典故。一個小小苦工的完成是我僅有的愉快。但這種愉快不過猶如嘆一口輕鬆的氣,因為這剛脫離了我勞瘁的手而豎立的建築物於我已一點也不新鮮,我熟悉它每一個棟樑,每一個角落,不像在他人的著作裡可以找到一種奇異風土的迷醉。
有時我厭棄自已的精致。
現在有些人非難著新詩的晦澀。不知道這種非難有沒有我的份兒。除了由於一種根本的混亂或不能駕御文字的倉皇,我們難於索解的原因不在作品而在我們自已不能追蹤作者的想像。有些作者常常省略去那些從意象到意象之間的連鎖,有如他越過了河流並不指點給我們一座橋,假若我們沒有心靈的翅膀便無從追蹤。
然而這些都與我無關。我倒是有一點厭棄我自已的精致。為什麼這樣枯窘?為什麼我回過頭去看見我獨自摸索的經歷的是這樣一條迷離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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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這是英國十九世紀女詩人克利斯丁娜.喬治娜.羅塞諦(Christina Georgina Rossettu)的兩行詩,意思是:「呵,夢是多麼甜蜜,太甜蜜,太帶有苦味的甜蜜,它的醒來應該是在樂園裡……」
出處:楊牧主編:《現代中國散文選》(臺北:洪範書局,1981年)。
- Mar 28 Tue 2006 17:58
何其芳〈夢中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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